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畫皮4

從前家宴時爹爹召來戲班。如今我又聽到有人宛宛轉轉地唱著那牡丹亭,盪氣迴腸的昆腔,穿越三生三世的時光,穿越百多年的厲鬼生涯,穿越夙孽舊恨生死之仇,細細地飄來。偶然間心似繾,梅樹邊。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,生生死死隨人願,便酸酸楚楚無人怨。
  仿佛我又回到當年。那個嬌羞的鳳兒。
  流光飛逝,眼前只有這個人。
                 
  這是他書齋的內室。天然幾上供著一盆菖蒲。牆上一軸潑墨山水。藤床紙帳。有兩卷書被隨便拋在桌上。他將我的包袱放在椅上。
  “姑娘且在此處安寢罷。”
  驚覺他的呼吸就拂在鬢邊。我感覺到他的心跳得急迫。忽然間我竟無端端地害怕起來。錯了,該害怕的是他呀。
  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,你便永不超生了。閻羅王說。
  我不能再遲疑下去。雙眸之中,血紅的火光一閃。我閉了閉眼睛。就讓註定的一切發生吧。
  我的利爪從染了鳳仙花汁的指甲底下悄悄地伸出來。
  忽然他握住我的手。我一驚,?那間指爪簌簌地縮回皮囊。
  四手交握。他在我身後輕輕地環抱著我。我感到巨大的慌亂,象蜈蚣的百腳,細細地,而又飛快地,爬過周身。

他吹滅了燭火。
  窗紙透出月光的白。一屋子藍幽幽的月色。過去的一百四十七年,忽成空白。我什麼事都沒有經歷過。沒有枉死城,沒有閻羅殿,沒有荒墳野墓。我仍是,蘇州城不諳世事的深閨小姐,細雨霏微十七歲。
  他將我頭上那支金步搖拔下來,霎時間黑髮如水般地披瀉了兩個人的全身。我忘記了夜夜伴我獨自遊蕩的碧綠磷火,只看到黑髮在月光裏閃爍點點銀輝。
  ……是哪處曾相見,相看儼然,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……
  “姑娘,我們不要再浪費時間了。”他耳語道。
  我已經浪費了一百四十七年。我抬起手,不知不覺攏住他的頸項。
  他輕輕地抱起我。
                 
  天青色的床帷輕輕飄開。他將我放在床上。我看到高高地立在床邊的人影。
  我腦中忽地閃過那一夜。那男人立在我的床邊掀起帳子。我還沒來得及坐起來。心窩處便一陣冰涼。羅帳上疏影橫斜的幾枝梅花之間濺滿了殷殷的紅。血的紅淹沒了花的紅。前塵是一片無邊的紅色,思緒萬馬奔騰,騰起了滾滾的紅塵。
  我永世不忘的那個黑影。它和他相疊著,向我俯下身來。我感到驚懼,仿佛噩夢重演。
  “你是誰?”我只來得及說出這三個字。然後尖刀便刺過來。
  我心窩處又有物觸碰。暖暖的,是他的手。羅襟半解。
  “我是一生都會待你好的人。你放心。”他低語。
  藕色衫子。白中衣。水紅色的貼身小衣。一層,一層,一層。我橫陳在他面前。他又怎知,我還有一件尚未褪去的衣裳。這一刻,我也寧願不要去想這件衣裳。
  他的溫度終於覆蓋了我。天青色的床帷,寂靜的顏色,籠罩了一切的狂亂。
  我的第一個男人。百年唯一的男人。
  唯一的戀,唯一的仇。
                 
  “紫鳳。”他輕喚我的名字。
  他枕在我的黑髮上,我枕在他的手臂上。
  他憐惜地撫摸著我的臉。
  “紫鳳。”
  “王相公。”
  “此刻還叫我王相公麼。”他捏了捏我的鼻尖。
  “相……相公。”我喊了一聲,覺得面上作燒。
  慌忙往他腋下躲去。呀——怎的他成了我相公了呢?我是輕易不可多言多笑的大家閨秀呀。紅拂夜奔,文君琴挑,鶯鶯西廂記,麗娘牡丹亭——我怎會學了這些女子的樣兒。我是來報仇的,怎的反被仇人輕薄了去?
  報仇。報仇象一頭睡熟的貓,合上了它碧綠閃爍的眼睛,推也推不醒。報仇象一只蜻蜓,恍恍惚惚,輕輕點了一下水,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。
  此刻我只要他的承諾。象一切的人間女子。
  “相公,你會不會拋棄我?會不會不要我?”疲倦而又急切地,抓住他的手臂。
  “不會。你放心好了。咦,你的手怎地還是這麼涼?”
  我是鬼!我慌忙鬆手。我是百多年的厲鬼,怎可與人一起生活。我的臉色由綠變藍。全憑畫皮遮擋。
  一張畫皮,可以遮擋到幾時?
  他將我的手抓過來,放在他的胸口。“躲開做什麼。你的手涼,來,在這裏焐一焐。你怎麼了紫鳳,怎地一徑在抖?”
  “相公,我……我害怕……”
  “怕什麼?”
  “怕你不要我。”
  “傻瓜,我怎會不要你。我說過
的,我一生都會待你好。你忘記了麼?”
  “不管怎樣,你都會待我好,都不會不要我?”
  “你怎地總是怕我不要你?傻紫鳳。你是我的鳳兒,是我的心頭肉。我怎麼捨得不要你呢。我要你的。”
  “不論發生什麼事,你一直都要我?”
  “一直都要你。你若不信,這兒,把我的心挖出來你看看。”
  “不要說這樣的話!”我撲上來捂住他的嘴,全身簌簌地抖。
  “鳳兒。你怎麼了?你累了。來,聽話,睡一忽兒罷。”
  天青色的帳外漸漸透出天光。一夜的纏綿,足以融化了一百四十七年風吹雨打的寂寞。輕憐密愛,柔聲細語。山盟海誓不過是一只花紙折出的船,然而世間多少女子,都敢坐著它出海?
  一句諾言,便緩緩地起錨。航船被風吹向黑夜未知的海洋,都無恐懼。
  女人的勇敢與盲目,男人永遠無從理解。這件事我理會得。儘管我已不是人。
  我緊緊地抱住他。或許這才是早該發生的一切情節。蹉跎了一百四十七年,但終究是發生了。
  命裏的,躲也躲不過。
  我仿佛又看到那生死簿上的朱砂字。張倫三世身該當償還秦紫鳳人心一顆。
  我不願去想,不願去想,不願去想。我只想抱住他,緊緊地。
  “鳳兒,外面風大,回去罷。”第二日晨間,我相送他出門。
  一夜的恩愛,畫皮都揉搓得有些褪色了。他卻認不真切。
  “鳳兒,你臉色不好呢,是不是不舒服?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?”
  “不用了,我沒事的。相公放心罷。”慌忙支吾過去。
  “我晚間再來看你。你好好在這裏待著,不要到處亂走。我怕……”他壓低聲音:“我怕你被抓回去。”
  什麼抓回去?哦,明白了,初識的時候我自稱是大戶人家的逃妾。我都忘卻了,他還記得。不由得感動,淚意盈睫,可我卻不會流淚。
  “相公,我理會得。”握著他的手,捨不得放開。他一襲青衫站在清晨的風裏,多象一竿鬱鬱的竹,那般的風神湛然。瞻彼淇奧,綠竹猗猗。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忽覺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子。我多幸運。
  看著他的背影漸遠了,還倚在門邊不願進來。昨日此時,我尚在獰笑著等待獵物送上門來。如今他成為我終身之托。
  我的終身有多長?鬼是不會老的。交托給一個凡人的一世。他老了,他死了,我怎麼辦?我要繼續在輪回中尋找他。生生世世。永遠不分開。
  **在門上癡想。
  我晚間再來看你。他說的。然後我就會把這個白晝都交給等待。
  我好似一直在等待他。從那時開始。
  然而那過去的一百四十七年的等待,怎麼都似沒有這一個白晝的難熬?
  這樣地漫長呵。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。我是鬼,時間對我沒有意義,但沒有他的日子,則是這般地緩慢。
  似水流年都被凍住了。

  掌燈時分,他來了。
  “鳳兒!”
  聽得他的聲音,我自內室跌跌撞撞地奔出來,竟是立足不穩。
  拉住他的手,卻說不出一句話。
  他取笑我,用手指羞我的臉頰。“只不過一天沒見麼,何至相思若此?我的鳳兒當真是個多情種子。”
  他擎起桌上燭臺,就著燭火細細打量我。
  “氣色比早上好多了。”
  自然。書齋裏筆墨俱全,我已將人皮重新畫過。順便又換過一身新衣。湖色襖兒,彈墨綾的裙子,清淡素雅。
  “今日一日都做了些什麼?”他問道。
  “等你回來。”我道。
  他又刮我的鼻子。不識羞呵,鳳兒。”他望著我微笑,我感受到他心裏的疼愛。喜上眉梢。

我是不識羞。人間女子,三綱五常之外,尚須三從四德。似我從前做大家小姐那般,別說有何言語,輕易都不可以見人的。那日在後衙西花廳乘涼,見那少年書吏走過,便只得用團扇掩了臉,速速離去。但是……倘若當日我沒有走呢?倘若當日,我並未離去,與那張倫相見了,一切又會怎樣?
  或許這百多年的歷史完全改寫。
  我怔住了。
  “小姐,在下府中書吏張倫,今日何其有幸,得見小姐金面。”
  “張相公太客氣了。”……
  原只是幾句尋常寒暄呀。或許昨日的事情就會在百多年前發生。我與他,眉目傳情,你儂我儂。我不會被開膛破腹,他亦無須遭千刀萬剮,更加不會有這一百四十七年無端端的荒墳野嶺,淒寒的日子。浪費了的一百四十七年。
  原只是那樣尋常的幾句寒暄便可以了呀。一切的可能。
  時光嗖嗖地在我胸中團轉。
  “鳳兒,你怎麼了?”
  我自揣想中返回。往者既不可追,只好牢牢把握如今。人間女子都須得不輕言,不多笑,老實穩重,三從四德。然我是鬼,恨海情天,都海闊天空,百無禁忌。
  我輕輕扯著他的衫袖。青竹布的長衫,柔軟中有挺括的手感。只覺他的一切,再怎麼尋常,都是如此完美。
  眼波輕傳。
  “我沒事。”
  “鳳兒,你可曾用過晚飯?”
  “啊,沒有……相公可曾用飯?”天,百多年餐風飲露,我早都忘了還有吃飯這件事。
  “我也沒有吃呢。正好與你一起用飯。”
  “如此,相公稍候——”我匆匆跑進內室。
  再出來時,手中端著雕漆食盒,裏面是一盤西湖醋魚,一盤桃仁酥鴨,一盤蝦子茭白,並一大碗芙蓉鮑魚湯。還有酒。上好的花雕。
  一只似我這般的老鬼,在?那之間幻化出這些物事,並不是很難的事情。它們吃起來色香味俱全,卻是水月鏡花,空無一物。當然從明日起,我要真正地學習烹飪了。今晚暫且讓他委屈一頓,也還不打緊。
  嫋嫋婷婷地端將出來。  “相公嘗嘗妾身的手藝,可還過得去?”
  “呀——不想鳳兒你的廚藝竟也這般了得。”
  燭影搖紅。淺斟慢酌,語笑盈盈。
  “對了,相公打算何日迎娶妾身呢?”
  他忽然尷尬。“鳳兒,我……我早已成親……昨日便想告訴你,卻……”
  我並無太大意外。看他的年紀至少都有二十五六,怎會尚未娶親。
  我早都想到了。
  我是鬼,還在乎什麼人世虛名。只要在他身邊,就好。
  我看著他,感覺到他心中的慌亂。他象個孩子般地無措。心在砰砰地跳。他在害怕。
  他怕失去我。喜悅忽然遍溢周身。無窮無盡的流轉。
  我的笑意從整個皮囊透出來。他在害怕失去我。我還在乎什麼呢。
  “相公何不早言,其實妾身早已想到,我生來命薄,原沒想過能聘做正頭夫妻。只要能夠陪伴相公,妾身便心滿意足了。既是如此,相公何日帶我去拜見夫人?”
  堂堂府尹大人的千金小姐呀。只因愛煞了他,用了拜見這個詞,都未覺委屈。做小伏低,都沒關係了——只要在他身邊,就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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